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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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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外的發生沒有對行程造成太多的耽擱,他們之後又在香港停留了三天,給母親掃了墓,添了香,也去了海洋公園、星光大道、太平山頂。按照計劃,時湛陽還想帶弟弟們去大陸溜溜,卻在去往昆明的前夜接到來自夏威夷療養院的電話。

“父親要我們過去。”收起手機後,他對邱十裏說,

邱十裏本來在查過橋米線到底是個什麽,聞言便關掉網頁,“身體出問題了?”他問。

時湛陽搖搖頭,盯著地面,像在思考著什麽,“說是有急事。”回答也是模棱兩可。

確切地說,他得到的消息本就模棱兩可,電話是護士打的,除了叫他過去之外一概說不知道,安插在島上的心腹也說沒有什麽異樣,老爺子還是天天躺著,沒有出門,沒有見客。

“估計沒有大問題,我們早點回去就好了。”邱十裏安慰他。

隨後,邱十裏很快聯系好了機場起降的問題,他們一家三個,連帶著一群手下,當夜淩晨兩點就登上了自家的小波音,去往太平洋中心的那座群島。

十一個小時後,飛機在火奴魯魯降落,中午剛過,當地是個艷光瀲瀲的大晴天,海和天都藍得刺眼,時湛陽叫邵三帶幾個人看好時郁楓,隨後便帶著邱十裏趕往療養院。

長年守在這療養院裏盯人的幾個部下就在門口等他們,終於等到了,神情卻顯得緊張,跟在二人身後,好像噎著什麽話要講。

“有事說事。”時湛陽匆匆往父親居住的別院走,少有的十分不耐,“說!”

為首的連忙回道:“老大,二少爺也來了!”

邱十裏下意識摸了一把腰後的手槍,只聽時湛陽沒有發火,只是又問:“什麽時候?”

“就剛剛,兩三分鐘前到的,我們也沒想到……”為首的惶惶咽下了對自己報信不及時的辯解,他很清楚,那種行為老大更看不慣。

時湛陽卻還是沒發火,甚至比剛下車時和氣了許多,“好。我知道了。”他簡單道。已經到了病房門前,他整了整襟領,推門而入,邱十裏就跟在他的身後,把房門嚴嚴實實地合上了。

時繹舟果然站在床邊,護士醫生都不在,只有各種儀器運行的聲響把周圍襯得愈發死寂,見二人進屋,他顯得有些詫異。

“大哥,”他沖時湛陽笑,說起白話,“香港好玩啊?”

時湛陽則看著他身邊立著的那個巨大的行李箱,再熟悉不過了,“還好,就是亂七八糟的人太多。”他也沖時繹舟露出微笑,又靠近床邊,看著枯槁的父親,“您怎麽樣了?我和老三過來看看您。”

父親眼睛張不了太大,仿佛半睡半醒,他按了幾個鈕,自己把病床靠背擡高了點,身體也坐直,木然地看著三個小輩。

“都來了,正好,”他虛弱得仿佛嗓子裏糊了一層破紙,緩緩地說,“老大啊,你二弟是要找我告狀的,我就想,幹脆叫你也來聽聽。”

邱十裏已經冒了一手的汗,看著那行李箱,也看著時繹舟陰鷙的目光,他有種極其篤定的推斷,卻見時湛陽還是平靜淡然的樣子,“好啊,那二弟就快說吧,父親現在也要多休息。”

那只箱子被推倒橫放在地上,時繹舟蹲在一邊,默默拉開它,剛開了一截,濃郁的腥臭味就冒了出來,邱十裏趕緊去把窗戶都開大,父親陡然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緩些許,再回頭,那白毛的屍體就被時繹舟徒手拿了出來,扭曲成一大團,皮膚的顏色宛如石灰,被他若無其事地抱在手裏。

“人是你殺的?”父親喘著粗氣問。

“不是,”時湛陽冷眼看著那副慘樣,“我是把他活著送回二弟手裏的。”

時繹舟卻猛然露出極其委屈的神情,眼圈都泛了紅,“大哥,什麽叫送回我手裏,這家夥,他是誰啊?”說著,他竟走近,把那屍體捧到了時湛陽的面前。

時湛陽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,邱十裏心知,大哥極端冷靜的時候,也就正是他對什麽極端厭惡的時候。“他的名字叫做馬丁奧圖羅,”他仔細瞧著時繹舟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,“哥倫比亞人,長在墨西哥,四年前來了美國。”

“我不認識,我不認識他,”時繹舟一臉恐慌,把屍體丟回行李箱,又忙不疊掏出手機“對了,大哥的人把他送到我手裏,我又從他的耳朵裏找到家裏產的監聽設備,裏面有大哥說的話,我錄下來了。”

說罷,一段錄音就從他的手機中傳出,帶了不少雜音,卻能聽得清晰:

“你做事不幹凈,用人也不聰明,破綻一個帶出一個,這樣根本入不了流啊,二弟。”

父親忽然開口:“老大啊,是你說給老二聽的嗎?”

時湛陽彎起眉眼笑了,還是盯著時繹舟不放,“是,那裏面應該錄了更多吧,二弟幹脆把全程都放一放。”

時繹舟聳聳肩膀,“抱歉,上面粘的全是血,我嫌臟,丟掉了。”

他臉上那種傷心無辜的神情又回來了,他又問:“大哥,我怎麽也想不明白,為什麽你要送我這樣的東西?我打擾你們旅行了嗎?”頓了頓,他竟頹然靠到了墻上,“還有,你想讓誰死,有一千種方法去殺他,為什麽一定要把人弄成這樣?太可憐了,他到底是誰啊……”

不等時湛陽出聲,邱十裏忽然開口:“二哥,他不是大哥殺的。”

時繹舟一楞,臉上的悲痛差點沒保持住,“你很清楚嘛,那就是你殺的?”

邱十裏反問:“這個箱子,是老K直接交到你手裏的,對嗎?”

時繹舟蹙起眉,徹底把身子轉過去,對著邱十裏,“是。”

邱十裏蹲下去,拿起拉鏈上的一枚掛鎖,“他還把鑰匙交給了你,一共上了三道鎖,每一道的鑰匙都是特制的,一次性的,打開一次過後,鑰匙和鎖就都廢掉了,這是家裏常用的,用來保密的辦法,我沒有說謊吧。”

時繹舟已經走到他身後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腰後的那柄匕首,“的確,你沒有。”

“所以老K的嫌疑排除了,我可以說,你是第一手打開箱子的人嗎?”

時繹舟微微屈膝,半蹲下去,“可以。”

“好。這樣,我們先假設,他送到你手裏的時候就是死的,最大的嫌疑就是我和大哥,可是剛才你抱著他的時候,我好像看見,他在這裏有一個比較奇怪的傷口。”說著,邱十裏就要用手去翻動屍體,卻不知何時,大哥來到了他身側,垂著手,把一桿手槍遞給他。

“不要用手碰啊,ナナ。”時湛陽提醒道,卻筆直地瞧著時繹舟猛然縮回去的手,“或者你也可以用你的刀子翻,掛在腰上不用它,有時候很危險的。”

邱十裏聽懂了,回頭謹慎地看了時繹舟一眼,接過大哥的手槍,又把自己的匕首拔了,用槍管和刀背用力抵著,把屍體翻動了一點,撩開過長的頭發,屍體後頸上一處焦黑的傷痕露了出來,圓形,瓶底大小,皮膚已經基本炭化。

“這是電擊的痕跡。”時湛陽道,“高伏持續電擊,身體其他地方看起來就像猝死一樣,咱們家好像也產可以做這種事的東西,對吧老二。”

時繹舟沈默不語。

邱十裏則用刀尖劃開那塊焦皮,劃得很深,尚未燒焦的肉露出來,沒有腐爛的跡象,還流了新鮮的血。

“二哥,死過三四天的人,會是這樣嗎?”邱十裏問。

時繹舟嘴唇發著抖,入魔一般瞪著他,“不會。”

邱十裏並沒有被瞪怕,站起來,從藥品臺上抽出醫用濕巾,擦幹凈槍桿還給大哥,又擦拭起自己刀刃上的血,“可是我們剛才假設,他送到你面前就是死的,現在就不成立了吧,”他把匕首插回腰後,擡眼看著時繹舟,“那我們可不可以再假設,他之所以最後還是死了,是有人想殺人滅口?”

時繹舟冷笑起來,“你可以假設任何事情,只要你能證明。”

邱十裏把箱子合上,那股腐臭味暫時消解了些,他走到病床前,“父親,其實送到二哥手裏的有兩個人,另一個的確早就死了,是我殺的,我抹他脖子的時候,他把槍口對著大哥,他死在我手裏,我不會否認。”

老頭沈默地看著他。

時繹舟也沖了過來,神經質般大叫,“我怎麽知道他把槍對著大哥……我怎麽知道他要做什麽!死不死的……在爸爸這裏來回說,你晦不晦氣?啊?晦不晦氣?”

邱十裏一時無言,他渾身上下都很不舒服,五感上也全都是負面的刺激,卻聽時湛陽在身後開了口,“老二,你剛才問過,那家夥到底是誰,”他已經走到邱十裏身邊,“我還沒有說完啊,你怎麽就打斷了。”

時繹舟臉色更蒼白了,胸口劇烈起伏,扭臉越過邱十裏,雙眼通紅地看著他,五官僵成一種囂張仇恨的神情。

時湛陽插著西褲口袋,又不緊不慢地說道:“他的同伴,那個先死的黑頭發,手機裏有很多家人的照片,前天我叫了幾個夥計找到他的家人們,一共九口,住在墨西哥的貧民窟裏,都靠他養活,給他們看白發的照片,也都認識,說他們很早以前就是朋友。後來,夥計給黑發家裏打錢,也查了他的幾張銀行卡,在裏面翻到了你給他打款的記錄,都是從你平時賭錢的賬戶上,一共六次,加起來可不算少。”

說罷,他盯緊時繹舟黑洞洞的瞳仁,“我想你應該不會不認識他們。”

時繹舟卻笑了,“就算認識,又能說明什麽?他們想去殺誰都和我有關?我也可以說,你查出來他們是我的朋友,然後把他們弄成這個樣子,來惡心我,恐嚇我。大哥,你比我強,你做事幹凈,用人也聰明,這麽入流,光是嚇嚇我有什麽意思,幹脆不聲不響把我殺掉啊?”

這話出口,倒把他自己嚇到了,他又急著補充:“哦,這種事你根本就看不上眼吧,你多驕傲,根本不屑去殺我,你下不了手,下不了手。”

時湛陽沈默了半晌,瞇起眼睛,忽然問:“時繹舟,你就這麽怕我把你趕出家門嗎?”

時繹舟楞了幾秒,耷拉下眼角,溢出半真半假的痛苦,“你為什麽要把我趕出去?大哥,大哥!我是你的弟弟……我做錯很多很多事,但我什麽時候想害過你?”他用蠻力把邱十裏撥開,拽住時湛陽的袖子,又啞著嗓子說,“爸爸不會答應的,媽媽如果在,媽媽也不會!”

時湛陽面無表情地把他的手推了下去,撣了撣袖口,涼颼颼道:“媽媽如果還在,一定會要我殺了你。參與販毒,倒賣人口,暗殺手足,強`奸女性,哪件事你沒有做過?”他提起時繹舟的領子,拽到面前,又一把松開,“對,你和我都是黑的,都數不清殺過幾個人,也都他媽的沒什麽高低可談,但你問問父親,你他媽自己問問,做了這些事該不該滾!”

時繹舟怔怔地,直接坐到了地上。

時湛陽還想再說點什麽,卻被父親打斷,“夠了!”這大概是父親如今最大的聲量,他顫抖著擡起還能動的右手,指著時湛陽,“我……還沒死!滾,把死人拿走,都給我滾!”

某件儀器發出警報聲,醫護人員匆匆忙忙趕了進來,時繹舟兀自爬起,拉上行李箱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時湛陽則釘在原地,看著父親被他們擺弄急救,一動不動了足有一分多鐘。他的神情是淩然的,硬朗的,甚至決絕的,他冷靜得有點冷酷。

隨後,仿佛想通了什麽,他又忽地柔軟下來,拉上邱十裏離開。

“是我不像話了。”出了走廊,時湛陽迎著午後海島上鮮明的陽光,低著頭笑笑,“父親現在忌諱多,我還在他面前這樣吵吵。”

庭院裏熱風吹拂,邱十裏默默幫大哥剪開雪茄帽,時湛陽也默默低頭咬上煙桿,邱十裏就擡手幫他點燃,那火機已經上了年頭,卻還是連劃痕都沒有幾個。正面烙刻了一只金色的獅子,昂首挺胸,鬃毛烈烈。那是多少年前邱十裏用壓歲錢買的。

“我也不該在他面前把死人翻來翻去。”他檢討道。

“你觀察得很仔細,那塊傷我都沒有註意到。”

“還是不吉利。我太急於讓他主持公道了。我當時很生氣。”

時湛陽薄薄地笑了,抿唇深吸一口,“然後你發現,他現在根本不會主持什麽公道。惡人先告狀,哪怕敗露了,也是他的兒子,他現在最不想多生事端,看到兒子們鬥來鬥去,他最想其樂融融啊,我們反而像是挑事的了呢。”

邱十裏也笑,揚起臉,點點頭。

時湛陽兩指夾著雪茄,把煙嘴往他唇邊送,“嘗嘗看?”

邱十裏睫毛閃了閃,試著吸了一口,那股辛辣,比最烈的伏特加還嗆人,他恍然間想,這就是大哥每天用來保持清醒的味道,這和往嗓子裏紮針有什麽區別……他還想再吸,時湛陽卻不給了,攬過他,輕輕地揉著他的耳垂,把那小粒的金屬攏在指尖,“ナナ,再等一等。”

“等到多少歲,兄上會讓我抽煙?”邱十裏方才全身蔓延的那點不適,此刻都彌散了,他舒服地摟上大哥的腰。

“煙最好一輩子不抽,可不要學我,”時湛陽笑道,語速慢了下來,“是要你等我,馬上就快了,該給你的公正,還有該給我自己的公正,我把它們找回來。”

那天之後,時湛陽沒有任何情緒化的舉動,也沒有久留,很快帶邱十裏投身回到工作上面,固定每個月初上島看望一次父親。時繹舟似乎刻意避著他們兩個,不經常回家,也沒有再惹是生非。日子平靜地過到十月,中旬的時候,兩人剛剛上島看望完沒幾天,就又被叫了回去。

父親真的病危了,情況緊急,剩下不過一兩天。

專家下了通知書後,時湛陽便獨自進到病房,門開著,邱十裏守在門口,沒有別人再進去。

他待了五十分鐘左右,當時正值傍晚,邱十裏戴著耳機,聽著大哥給他選的音樂劇,名叫弄臣。走廊清凈極了,連一個經過的都沒有,其他手下都本本分分地守在外面,邱十裏站在墻邊,卻不往上靠,站得筆挺,安靜地看著窗外。

太陽雨已經停了,天色從雲蒸霞蔚變得漆黑無邊,星月都被烏雲擋住,仿佛是一瞬間的事。

時湛陽出來的時候,那支意大利音樂劇裏一往情深的少女已經奄奄一息,從裹屍袋裏被人揪出來。為了公爵的虛情假意,她女扮男裝,甘願替他一死。

邱十裏摘下耳機,把自己弄那種濃郁又遙遠的憂傷中拽出來,轉臉看著大哥。

“已經走了。”時湛陽沒有悲痛,也沒有喜悅,只說了這一句話。

但他打開手心,給邱十裏看,兩枚菱形耳釘靜靜躺在裏面,明明是黑色的,幹幹凈凈的,卻又仿佛散發著深淵般的、迷夢般的、鮮血般的、黃金般的光芒。

那便是權力的色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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